即使已上班多年,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,所以雖然已過去好幾個月,當時的畫面仍時常會浮現在我腦海里。。。
時間拉回那晚的23:45分,我的鬧鐘準時的響起,縱使萬般的不愿意我也不得不起床,洗了把冷水臉驅趕睡意,走出了護士值班室。是的,我的夜班開始了。
走廊里燈都熄滅了很是安靜,只有正中間的時間燈發出刺眼的紅光,在安靜的夜晚履行著自己的職責,和我一起迎接新的一天的到來。看來今晚晚班的護士運氣還不錯,那我也應該不會太忙,我在心里暗自竊喜。
一切準備就緒,照例,我和晚班的護士去床頭交接,科室有兩個比較特殊的患者,都是腫瘤晚期。我們商定先交接他們,一床69歲的老太太安靜的睡了,女兒守在床旁,由于已轉移到腦部,她的神志已不太清楚,查看了她的皮膚,整理了床上的管道,和她女兒交接幾句我們便離開了。二床,準備進去的時候,房門鎖了。我準備拿鑰匙開門,病人在里面睜大雙眼隔著病房門的玻璃朝我們揮手,說自己已經睡下了,很好,就不麻煩我們進去了。房里的隔壁3床是個空床,患者的老公睡在走廊里的空床上。她也是腫瘤晚期的患者,還只有41歲,嚴重惡病質體質,枯瘦的身軀,挺著一個極不相稱的大肚子,睡覺都只能半坐臥位,之前膽囊癌手術的傷口還未恢復一直流水。晚班護士告訴我半小時前她進病房巡視了一次。可現在她的傷口怎么樣,房門鎖了,萬一她不小心想起床上廁所摔到怎么辦?想到這些我違背了她的請求打開了房門。房間很暗,只有墻角的地燈閃著點微弱的光,為了便于觀察它的病情,我打開了燈,走到床頭時,感覺腳下有一灘水,不經意間低頭一看,刺眼的紅色讓我頓時有點眩暈!看到我的表情,女人的眼神有些飄離,在這個炎熱的夏天她竟把自己嚴嚴實實的蓋在棉被里,只露出來的一只手還壓在另一只手的棉被上,很明顯,她不想讓我去掀她的棉被。也許是憤怒,也許是焦急,我沒來得及想和她好言相勸就挪開了她壓在棉被上的手,她真的很虛弱了,我看到她在用力,卻絲毫感覺不出。棉被里的紅色遠超出了我的想象,像一大片的紅牡丹,正值盛世,開的漫山遍野,開的熱烈,而她的手腕上,那片紅色還在不斷的涌現出來,像一個久居家中被放風出來玩的孩子,走的急切。我和晚班的護士都被當前的場景震驚了!打電話叫值班醫生,推急救車,備監護儀。。。安靜的病房走廊瞬間被我們來回的奔走聲打破。
當一切準備就緒,當我試圖幫她按壓止血的時候,她甩開了,消瘦的四肢在床上揮舞著,她用憤怒的眼神盯著我。我們都好言相勸,包括醫生,包括她的丈夫,包括那些在走廊看熱鬧的人。她的態度很堅決,怕影響她的情緒,我把周圍的人都驅散開了,關上了房門。丈夫哭了,跪在床頭求她接受我們的治療。看她有些遲疑,我又試圖去按壓她的傷口。她咆哮起來:“你們不要救我,我剛看到你的工作牌了,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了,我早晚要死,如果你們今天救了我,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!”因為激動,她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。我被她的話驚到了,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。轉頭她又對自己丈夫說:“我不想活了,我不想自己到最后變得丑陋不堪再死,我現在和死沒什么區別,不過一具干尸,你看你,從我生病到現在,140多天了,你沒睡過一個好覺,沒吃過一頓好飯,你也才40多歲頭發都白了好多了。我不能再拖累你了,我求求你,簽字放棄搶救吧,帶我回家看一眼我們的新房子,然后把我送去殯儀館,我求求你,求求你。。。”女人越來越虛弱,連頭都不能提起了,嘴里還是在反復的說著求求你,眼淚大顆大顆的滴在白色枕套上,暈開來,一大片。。。無數的痛苦讓這個女人堅定的誓要與自己的親人決別!男人埋著頭,不敢看妻子的眼睛,陷入了痛苦的沉思里。而后他站了起來,拉住女人枯槁的手,血也沾到了他的手上、身上,他反復的摩挲的女人的手掌,像是在回憶他們的以往又像是在安撫妻子的情緒,臨了,他伏在妻子耳邊說:“那至少你先讓醫生幫你止血,讓我把兒子叫來再看他一眼好嗎?”女人的眼眶再次紅了,淚奔涌而出,點頭答應了。我們立即上前幫他止血,輸液,輸氧、上監護儀。。。
由于怕再出什么變故,我和值班醫生寸步不離的守在她的床頭,辛苦了晚班的護士還在為我奔走其他的事情。半小時后,她的兒子來了,高大帥氣的男孩一進房門,撲通一聲跪倒在母親的床頭痛苦。他知道自己的母親已命不久矣,只是沒想到她會用這樣激烈的方式。男孩懇求自己的媽媽不要出院,接受醫院的治療。女人陪著兒子一起哭,只是態度還是一如既往的堅定,她反復的說著不想再這么痛苦的活下去,不想拖累他們。人生最痛苦的事情莫過于明知道自己的生命列車就要到站,卻清清楚楚的看見那等在前面的種種折磨和苦難。
最終,男人答應了她的請求簽字放棄搶救,并辦理了出院。在我為她拔針,撤除監護儀的時候,女人看了我一眼,說了一句“謝謝”,這句話的語氣很平靜,仿佛她終于了卻了自己的心愿。我一路送她到電梯口,不知道該說些什么,只是輕拉了拉她枯槁的手。對她,我有惋惜,有同情,有內疚,也有理解。
等到一切都收拾妥當,已到了凌晨5 點。天空微白,天色漸亮,病房里的人開始議論剛發生的一切,唏噓聲一片。我在他們中間穿梭,腦子里卻并不被他們的言論所混淆,我堅信她至少是一個善良的人,因為對家人的愧疚,因為忍受不了劇烈的疼痛而選擇了放棄自己。
新的一天開始了,病房又開始忙碌起來,而下班后的我回到家躺在床上,閉上眼,那熱烈的紅色就又浮現在我眼前,暈染開來,一大片。。。
(作者: 普外科 袁靜 )